巴尔扎尼一掷“族运”的B体育大豪赌
——伊拉克库区“独立公投”纵览
预定在2017年9月25日举行的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以下简称“伊拉克库区”或“库区”)公投诺尔代对抗佩斯卡拉,胜负存乎一线,业已引起全中东乃至全世界的关注。非但中东的主要势力纷纷表态,就连全球的主要列强也公开发出诺尔代对抗佩斯卡拉,胜负存乎一线了自己的声音。
在一些地缘政治观察家看来,此举乃是“库尔德民族百年的悲愿”或是“库尔德民族步步为营的结果”诺尔代对抗佩斯卡拉,胜负存乎一线;而在另一些阴谋论者眼中,这又是“美国搅乱中东、建立第二个以色列的大阴谋”。事实果然如此嘛诺尔代对抗佩斯卡拉,胜负存乎一线?其实,大谬不然。
一、库区公投的外因
2014年初,伊拉克库区政府同什叶派主导的伊拉克联邦政府矛盾日益激化,其原因主要在于油气利益分配方面。结果是,当时的伊拉克联邦总理马利基下令从2014年1月起切断了联邦政府对伊拉克库区政府的转移支付。面对联邦政府的经济制裁,伊拉克库区“总统”巴尔扎尼领导的库区政府也不甘示弱,在当年初决定与土耳其合作,将库区生产的石油直接输往土耳其,收入也由库区政府自行掌握。对此,以垄断全国石油出口为最大收入来源的伊拉克联邦政府自然无法忍受,直指这是“偷窃”、“走私”和“勾结外国”的行为,加以怒斥。
图1:库区的油气资源是埃尔比勒与巴格达之间矛盾的焦点。
然而,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盘踞叙利亚东部的伊斯兰国军队忽然在2014年6月攻入伊拉克,占领了摩苏尔。一般认为在这一奇迹般的军事行动中,伊拉克库区政府起了放纵作用,加速了伊拉克联邦军警的溃败,从而一举解决了联邦政府对自己的军事威胁,还白得了大量军事装备。然而,伊斯兰国在南下进攻巴格达失败后,又在同年8月北上进攻库区首府埃尔比勒。至此,巴尔扎尼领导的库区政府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得不与联邦携手抗敌,建立了统一战线。
此后,双方共同对抗伊斯兰国,关系一度缓和。联邦政府方面,什叶派内部的强硬派代表马利基也被换成了相对温和但更听伊朗话的阿巴迪。然而,库区敢战士部队却在打击伊斯兰国的过程中,占领了原由联邦政府控制的大片土地,其中还包括石油城基尔库克。这样一来,当伊斯兰国在2017年陷入崩溃后,库区政府和联邦政府的矛盾就重现凸显了出来,而且变得比2014年时更加尖锐:如果库区政府继续像2014年那样自行向土耳其出口大量石油,那么联邦政府不但损失大笔金钱,而且将对其完全丧失控制力,等于放任库区事实上独立。因此,联邦政府不可能放弃基尔库克,而库区政府当然也不愿意交还。
2017年6月7日,伊拉克库区“总统”巴尔扎尼遂宣布将在9月25日举行独立公投。
二、库区公投的内因
然而,我们不应该仅仅关注于基尔库克或是油田的得失。在土耳其反对公投的情况下,就算一时得到了油田,被封锁的库区也将怀抱石油而饿死。事实上,库区的财政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总统”巴尔扎尼甚至不得不靠屈尊陪前来战地寻求刺激的外国土豪吃饭来赚取外汇。可想而知,一旦真因为独立而遭受制裁,本就已发不出公务员工资的伊拉克库区政府很快就将面临崩盘的境地。
图2:组织土豪来伊拉克猎奇赏景、参观苦难的广告。根据该广告错译为“伊拉克政府国防部”的库区政府敢战士部(Ministry of Pershmerga)来看,广告中所谓与总统进餐,实际上是与巴尔扎尼进餐。堂堂库区总统竟沦落到出卖饭局的可悲地步。
库区自不乏有识之士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其内部反对公投的势力大有人在。既然如此,在中东政坛混迹数十年的老油条马苏德.巴尔扎尼“总统”又为何一意孤行,悍然推动公投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诺尔代对抗佩斯卡拉,胜负存乎一线他这个“总统”从《库区宪法》上来说,已是沦为伪总统了。
早在2013年,伊拉克库区便选举产生了新的议会。其中,库民党(巴尔扎尼家族的党)占38席、变革运动占24席、库爱盟占18席、伊斯兰联盟占10席,伊斯兰集团占6席,伊斯兰运动、库尔德斯坦社会民主党(库民党的附庸)、库尔德斯坦共产党和库尔德斯坦劳工党各占1席,其余席位由土库曼、叙利亚克/亚述、亚美尼亚政党瓜分,议长为来自变革运动的优素福·穆罕默德· 萨迪格(Yousif Muhammed Sadiq)。由变革运动、库爱盟、伊斯兰集团以及其他各党组成的反对派占据了议会多数,因而威胁着巴尔扎尼对库区政府的控制。
到了2015年,库区议会通过决议,不再允许已连任两届的马苏德·巴尔扎尼继续担任库区总统。这样,巴尔扎尼就要于当年8月19日离职。但时至8月,巴尔扎尼绕开库区议会,通过库区政府司法部下属的所谓库尔德斯坦协商委员会(Kurdistan Consultative Council)授权延长自己的任期至2017年。此举明显违宪,因此受到其他党派一致抵制。结果到了2015年10月12日,巴尔扎尼竟授意自己控制下的警察禁止库区议会议长优素福·穆罕默德· 萨迪格进入埃尔比勒,从而使得库区议会无法召集会议而陷入停摆。这样就形成了库区的宪政危机:立法机关停摆,反对派拒绝承认库区中央政府,与库民党公开对立。
由于反对派库爱盟和伊斯兰运动在苏莱曼尼亚省(在讨伐伊斯兰国的过程中又用武力控制了基尔库克省)与哈莱卜杰省维持着事实割据的局面,各自拥有自己的军队、警察、宪兵等等国家机器。因此,巴尔扎尼与反对派的对峙就不仅仅是宪法危机,还意味着库区的事实分裂。这一局面如果无限期拖延下去,巴尔扎尼虽可赖在“总统”宝座上不走,但这个“总统”的权威也就将像2006年“埃(尔比勒)苏(莱曼尼亚)合流”之前一样仅仅局限于库区北部两省了。到时,所谓向土耳其卖油脱困的计划也就将沦为春秋大梦,而巴尔扎尼本人也将沦为中东乱局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封建割据者和一枚对列强而言缺乏价值的无用棋子。
巴尔扎尼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其打开局面的法宝便是:独立公投。
三、巴尔扎尼的豪赌
2017年6月7日,已沦为伪总统的马苏德.巴尔扎尼提出了公投计划,其真正目标当然不是带领伊拉克库区走向自灭的独立之路,而是企图以这一计划来搅动库区的一潭死水,促使自己重新掌握全库区的最高权力。
抛出独立计划,巴尔扎尼的目的有四:第一,操纵独立议题,激化库区外部矛盾,转移库区人民对其治区无能、专制腐败的怒火;第二,此举一出,必然招致中央政府和其他外部势力的反对和阻止,这样便能将自己打扮为争取库区独立的民族英雄,掩盖其勾结土耳其、封锁北叙利亚库区的库奸本质,挽回自己的民族声望;第三,挟民族大义以令诸侯,借机在反对派中制造矛盾,甚至削弱反对派的力量;第四,增加自己与巴格达中央政府博弈的筹码。
然而,反对派也不甘示弱,以“公投必须由议会主持”的法律条文来对抗巴尔扎尼。6月13日,巴尔扎尼不得不同意先重启议会,后举行公投的方案。然而,巴尔扎尼此举不过是以退为进,借以分化库爱盟与库区最大在野党变革运动之间的关系而已。果不其然,库爱盟在其内部的亲库民党派的操纵下,一步步落入了巴尔扎尼的圈套,与变革运动渐行渐远。
图3:基尔库克省议会通过在该地举行独立公投的决议。
2017年7月30日到8月16日,原属联邦政府管理但在反伊斯兰国战争中被库民党敢战士部队解放的各县议会纷纷决定参加库区公投。随即,8月17日到8月29日,被库爱盟敢战士部队解放的各县议会特别是基尔库克省议会也通过决议参加库区公投。这些2014年以前位于伊拉克库区政府控制范围之外的省、县参加公投,进一步激怒了伊拉克联邦政府。
2017年9月12日,伊拉克联邦议会通过决议,授权总理阿巴迪以一切必要手段阻止库区独立公投。9月15日,伊拉克库区议会举行会议,“通过”了在9月25日举行公投(海外侨民最早从9月23日开始投票)的决议。但是,库区议会的111名议员中有来自变革运动、库尔德斯坦伊斯兰集团、伊拉克土库曼阵线和亚述民主运动的43名议员缺席以示抗议,其中包括来自变革运动的议长,因此上述反对派各党宣称库区议会的此次会议是非法且无效的。9月18日,伊拉克联邦最高法院判决库区公投违宪。不过,无论是联邦还是库区内部的反对派,现在都已经无力阻止巴尔扎尼的豪赌了。
四、列强的反应
伊拉克联邦政府当然不会坐视库区公投独立,他们的态度已如上所述。作为他们的后台,伊朗从2017年8月起就连续发表了措辞强硬的声明,要求巴尔扎尼停止其公投计划,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但是,反对巴尔扎尼的不仅是上述国家。
本是巴尔扎尼重要后盾的土耳其当局,从2017年6月公投计划刚一公布开始,就猛烈地反对公投计划。土耳其的总统、总理、极右政党领袖等重要政治人物纷纷采用规劝、恐吓甚至威胁的语气勒令巴尔扎尼“悬崖勒马”。9月14日,土耳其外交部警告伊拉克库区政府推迟公投,遭到默杀,于是土耳其开始调兵遣将,从9月16日开始在土耳其、叙利亚边境地区土方一侧展开了大规模的军事演习。9月15日,由土耳其支持的伊拉克土库曼阵线所属的议员也在库区议会决定是否举行公投的会议上缺席。
图4:被鼓舞起民族狂热的库尔德民族主义分子高举以色列国旗,感谢以色列的支持。
叙利亚、沙特等周边国家也纷纷表达了对库区公投的反对。在中东的主要强国之中,唯一公开支持伊拉克库区的只有以色列,内塔尼亚胡总理公开宣称“支持库尔德人追求本民族国家的合法权利”。显然,身处高度孤立之中的内塔尼亚胡总理渴望在中东找到一个更他同样的孤立的伙伴,以便抱团取暖。当然,他也可能是从巴尔扎尼“总统”联想到了以色列建国“十二烈士”之一的极右翼恐怖主义者、库尔德犹太人巴拉扎尼,毕竟内塔尼亚胡总理的政治谱系可以追溯到当年的“列希”。
欧洲国家(如希腊、荷兰、波兰等)的立场则大多是“库尔德人拥有自决权,但在公投前应该加强与周边国家和民族的协调”云云,实质上是暧昧地表达反对立场。自身也有民族分离问题的西班牙等国则直接表示“公投应该符合伊拉克宪法”。而法国、德国、英国等列强则是一致不支持公投,只有俄罗斯的态度稍显暧昧,普京总统表示:“理解库尔德问题的敏感性,我们的立场是公投必须在国际法框架内进行。”
不过,与阴谋论者的逻辑刚好相反,反对公投的最大压力来自美国。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希瑟.诺尔特在6月9日就宣称“我们支持一个统一且联邦制的伊拉克”。此后,多名美国特使先后飞抵埃尔比勒,串联反对派政党反对巴尔扎尼的计划,同时联合它们向巴尔扎尼施加压力,要求其至少推迟公投。变革运动甚至把“美国反对”当成了其反公投运动的最大招牌,而库爱盟也在9月23日一度以“美国反对”为借口要求推迟公投,甚至就连同为巴尔扎尼家族的伊拉克库区“总理”内奇尔万.巴尔扎尼也曾一度以“美国反对”为由劝谏巴尔扎尼收手。然而,最新消息是:巴尔扎尼顶住了来自美国的压力,驳回了库爱盟的要求,宣布在9月25日准时举办公投。
五、赌局的未来
美国的努力也宣告失败之后,伊拉克库区的公投已经无法阻止。巴尔扎尼本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已经不可能主动停止或推迟独立公投。可以说,他已是骑虎难下。
然而,如上所述,伊拉克库区的独立又是明显不可能的。除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以色列,谁也不会去支持一个毫无前途的独立计划,因为它不可能从被封锁的伊拉克库区获得任何东西(除了周边国家的反感)。在没有列强赞助又被封锁的情况下,巴尔扎尼这个财政濒临破产的“独立国”又能维持几个月呢?要知道,即便是当年军令政令统一、全球财源广进、坐拥美苏两大国人力物力支持和联合国决议背书的以色列国,在第一次中东战争中面对阿拉伯联军时还一度处于下风,要靠美苏联手干涉乃至紧急海运物资支援方才转守为攻。
库区的有识之士们都非常清楚这一点。以库工党为例,虽然该党三驾马车之一的巴耶克曾表示“每个民族都应拥有自决权,谁也不该反对它”,但库工党的伊拉克分支“库尔德斯坦自由社会运动”在9月17日公开号召人们应该抵制巴尔扎尼所主导的这场公投闹剧。同时,该党还对基尔库克省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变制定应变计划,并从甘迪勒山调来五百名游击队员,加强这一地区的防御,以防备伊拉克什叶派武装民众动员军可能的进犯。
那么,巴尔扎尼难道真的已经成为一个疯狂的赌徒,全然看不到自己面前的深渊了么?
事实恐怕并非如此。然而,就连他自己,恐怕也已经收拾不了目前的局面了。
图5:土耳其、伊朗、伊拉克三国外长在纽约会商如何应对库区独立公投。
宣布公投计划以来,一切都在巴尔扎尼的预料之中。他凭借自己一手煽动起来的民族主义狂热,抵抗住了外部压力,迫使内部分裂的库爱盟就范。随着库爱盟在公投问题上的反复摇摆,该党已将自身的内部矛盾和机会主义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可以说是崩溃在即了;其未来的前途,只有投靠库民党,沦为后者的附庸而已。这样一来,巴尔扎尼父子四十多年来一统库区的梦想,就几乎变成了现实。可以说,巴尔扎尼在短短几个月内打开了局面,一举翻转了形势,不但将自己的形象从腐败无能的独夫民贼和引狼入室的内鬼库奸变成了不畏强暴的民族英雄,而且距离伊拉克库区最高独裁者的宝座,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已经不能再主动停止或者推迟公投。否则,目前库爱盟的窘境就会毫无保留地全部反弹到他自己身上,他将亲自坐实反对派对自己的“玩弄权术愚民的独夫民贼”指责。到时,巴尔扎尼面临的恐怕就不是政治生命结束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现在,巴尔扎尼所能指望的就是在公投结束之后,继续转移民众视线,逐步将公投变成废纸,回到与联邦政府讨价还价的正轨上来,重新换得各方的谅解。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从公投到独立之间还有两年的谈判时间”。否则,无论是经济制裁还是军事讨伐,都不是目前这个四分五裂、内忧外患的伊拉克库区所能够承受的。因此,无论公投结果如何,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宣布独立的。
可问题在于,其他各方能容许巴尔扎尼把这个如意算盘打下去么?独夫民贼挟民族主义口号自重,实际上却是以“族运”为赌注来博取一家一姓的富贵,这样的事情中东这数十年来已见得太多。赌博成功,则不过是贵其一人一家而已;一旦赌博失败,则要全体百姓来买单。这难道不是中东最大的悲剧之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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